血泪传奇:抗美援朝被俘志愿军回忆战俘生活



    记者曾经有幸拜会了一位年逾古稀、腰背微弯但却精神奕奕的朝鲜战场上的老兵——张泽石。采访中,我们好像不是在交谈,而是在反思一段历史、一段遭遇,也似乎在读一部掺着血与泪的传奇。
    
    清华园的高材生成了朝鲜战场的文艺兵
    
    张泽石,四川广安人。他高中毕业时,物理老师对他们说:“你们想科学救国吗?想当中国的爱因斯坦吗?那就去考清华吧!”1946年,年仅17岁的他考入了清华大学物理系。
    
    “我们痛恨美国士兵在我们国土上胡作非为,也痛感政府的软弱无能,我们愤怒地呐喊,都喊哑了嗓子。”张老回忆道。一系列的现实使拳拳报国的学子们明白了只有先推翻国民党反动政权,才可能实现科学救国理想。1947年8月,张泽石在清华园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后来,他向学校党组织提出了返回四川开展敌后武装斗争,迎接家乡解放的要求,立即获同意。
    
    在1951年3月,张泽石作为一名志愿军随部队入朝,被编在60军180师。“当时我才21岁,出生牛犊不怕虎嘛,甚至还带有点浪漫的想法。虽然我参军后经历过解放成都战役和川西剿匪战斗,但那时已是扫尾作战,而且我作为一个文艺兵,从不曾直接投入战斗,还远不懂得战争的残酷性。”入朝前,上级把张泽石调到团政治处任见习宣传干事,负责编印《战斗快报》,他就背上油印机随部队开拔了。
    
    “我们接到上级的命令,必须抢时间在15天内赶到三八线,平均每天要走100里地,一个人背着几十斤重的背包。当时我军还未掌握制空权,只能夜里行军。摸黑上下山,偶尔过一段开阔地,敌人的照明弹就挂在天上,他们那‘油挑子’飞机轮番对我们狂轰滥炸。”就在这次行军中,有一回部队停下休息,但由于下雨,挖的掩体灌满了水,他就把自己绑在树干上在雨里站着睡觉。但刚迷糊过去,突然近处的敌机扔下的炸弹定时轰响了,把头顶上胳膊粗的树枝都给削断了。张泽石从未经过真正战争中的可怕的危险和艰苦,入朝作战不再是一件单纯的光荣的事。“后来我咬着牙对自己说,只要炸不死,累不垮,我爬也要爬到三八线上去,消灭鬼子!”
    
    敌人已摸清我们进进退退的战术
    
    没想到这么快成了俘虏
    
    1951年5月中旬,第五次战役第二阶段开始了。“志愿军的武器很差,又没制空权,要到三八线去打,后方战线很长。敌人已摸清我们的战术:所有东西都背上,干粮、武器弹药,前进三天打一仗,赶快往后撤三天,七天就带七天的物资。敌人知道了就吸引你,让你去那打,甚至给你一个团让你包围着吃,而你又舍不得退,他就从两侧后方切断。”
    
    张泽石所在的部队再次带上一个星期的干粮与轻武器,又一次涉过北汉江,沿着铁路向南穿插,但正面敌人不战而撤,从两侧升起的探照灯交叉排列在他们头顶,指示着敌军炮群向他们射击。前方传来友邻部队围住了南朝鲜一个团正在围歼的好消息,美军并未来解围。
    
    第六天,部队奉命迅速后撤,并承担掩护全线大踏步后撤的任务,张泽石所在的师则为全军断后。但翌日,四周响起了激烈的枪声,他们被包围了。“战士们是很勇敢的,他们忍着伤痛、饥饿、疲劳把敌人打退了一次又一次。我们这些非战斗人员奉命将所能收集到的弹药送上去阻击敌人。敌人不再硬攻,就用飞机、大炮。”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战士们伤亡很重,弹药所剩无几,粮食早吃光了,而且还失去了制高点,被敌人的炮火压缩在芝岩里南面的几条山沟里,战士们全身湿透,浑身泥浆,在冻饿中瑟瑟发抖。“我找不到自己的上级,身边只剩下从四川带出来的十来个宣传队员。”
    
    盼望的援军并未到达,而敌人的飞机不时在空中喊话要战士们投降,而部队的传统教育和作战纪律都有“决不当俘虏”这样一条。形势严重,战士们决定在黑夜突围出去。不少的战士在突围中,在两边预备着的敌人的枪眼下倒下。天边出现曙光,敌人坦克轰隆隆压进沟来,战士们就分散往后山跑。“山势很陡,我爬了约两丈高就被一块巨石挡住了,我就双手抓住石缝中一棵小刺棵子用力往上爬,脚下太滑,被子弹溅起的石渣又擦破了我的额头。我当时猛一使劲,小树被我连根拔起,就头朝下摔了下去,以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张泽石醒来时,看见几个鬼子持枪围住了他,自己身上已没任何武器,在粗暴的“GETUP”声中,被押进了公路上我军被俘人员的长长行列。5月27日,张泽石终生将牢牢记住这个日子,从此他开始了漫长的战俘生活。
我是不是应该自杀
    
    当了战俘后才知道《日内瓦公约》
    
    “在那样一场战争中,较现代化的战争,就要求我们的部队要有文化。可惜当时我们的部队,农民军,没有多少文化。我们的战士打仗很勇敢,但是一旦失利被围,弹尽粮绝之后,在没有被打死、饿死、冻死、病死之前如果被俘了,大多数指战员都不知道怎么办。
    
    其实张泽石在刚意识到自己被俘时,心里就像被刺了一刀,立刻想到:“完了,一切都完了,我怎么没摔死!”当敌人冰冷的刺刀对着他时,思想上的极大痛苦压倒了肉体上的伤痛,接受不了这个事实,也想起了“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古训,想起了“狼牙山五壮士”,流下了自以为羞耻的泪水。他斜眼盯住了身边的大个子美军,心里盘算着抢枪,拼了!但正想着,突然,前面一个美军喊了起来:“STOP!ORYOU WILLBE KILLED!”(站住!你要找死啦!)紧接着响了枪声。原来是一位难友捂着肚子正向山脚跑去,美军向天开枪了,张泽石急得用英语大喊:“别开枪,他是拉肚子要去解手!”美军停止了放枪。张泽石心里一下亮了起来,“我会英语,我可以继续战斗,对,这又是一场反美抗暴斗争,我来朝的目的是什么,我不能就这么死了。继续斗争,只不过现在是在敌后,条件更艰苦些罢了,但只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就没什么了不起。”
    
    在一个荒凉的河滩上有一些军用帐篷和用铁丝围着的营地——前方临时战俘收容站,一块块长方形营地,每块有篮球场那么大。张泽石呆的小拘留营里约有200人。由于他会英语被美军少尉知道,就要他当与战俘沟通的翻译。
    
    心里早有打算的他,在第一次美军少尉叫他按要求整理好他们营的队伍发饭的时候,他就一边发着拳头般大小的大麦米团子,一边小声地告诉战友:“不要暴露军事机密,不要背叛祖国。”不少难友听了含泪点点头,有的难友却脸上毫无表情,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饭团;另一些难友只惊恐地看着他,又看看站在两旁的持枪美军。果然,一个美军士兵发话了:“WHATAREYOUSPEAKING?”(你在说什么?)张泽石急中生智地用英语回答说:“我在劝他们,不要吃得太快,否则会引起胃疼。”另一个黑人士兵便冲他伸出了大拇指说:“OK!”(好!)他心中也一乐,外语也是一种武器呢。
    
    由于他上大学之前就在教会学校学习,老师是美国人、加拿大人,所以很早就有了一口熟练的英语。与美军的接触,让他知道了国际上还有一部对待战俘的《日内瓦公约》,张泽石决定以当翻译来接近敌人,了解敌人对战俘的意图,并可以掩护难友们开展宣传和组织工作。“以后我才陆陆续续知道按照国际条约他们应该怎样对待战俘,应当允许战俘有保持自己信仰的自由,有与亲人通信的自由,免受饥饿等等,这在国际公约里是很明确的,但是我们没一个人知道。”
    
    5月28日,志愿军近千名战俘被押往水原城郊战俘转运站。在这里美军中尉依旧让他做一名翻译。不同于一般战俘,他戴上了工作人员的袖标,每天忙着安排食宿,照顾伤病员。
“死亡之岛”关押了两万中国战士
    
    红药水和奎宁丸制成了国旗, 一个个大男人跪着缝旗、吻旗
    
    张泽石后又在釜山集中营呆了近三个月。9月13日,他和近500名难友被押往“战俘基地”巨济岛,这是一座从古代高丽王朝起就用来流放囚犯的“死亡之岛”,现在却用来囚禁两万名中华儿女。
    
    “美国鬼子是想尽一切办法,军事上是持平了,政治上就要想办法,他就说这些战俘都不愿回国。朝鲜战俘要到韩国,中国战俘要到台湾,这是他们宣称的。要真是这样,咱这个国家的威望就大大降低。在这样一场斗争里,我们就有一个爱国主义、民族主义、革命英雄主义问题了。那时候我们不仅要受到敌人通过武装镇压、通过唆使的叛徒来搞白色恐怖的威胁,另外自己思想上、心理上也有沉重的负担,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国家,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虽说是无可奈何的被俘,是不是应该杀身成仁呢?”谈起过去,如今秋霜染白双鬓的老人激动不已。

    在86集中营中,张泽石同战友一面和美军周旋,一面同战俘营中的叛徒斗争。利用自己较自由的翻译身份,他与集中营其他坚持回国的难友接上关系,组织活动,开展反虐待、反控制、反背叛的斗争。当敌人指使叛徒们升国民党旗制造战俘不愿回国的假象时,他领导了一场夺旗毁旗斗争,遭到美军残酷镇压……
    
    到达71集中营后,为表达对祖国无限热爱与思念情感,难友们想方设 法,与值勤的伪军交涉好,用几条军毯换几大瓶红药水和奎宁丸来“治病”,趁夜黑人静,难友又把军用防雨布放在炉子上烤热,再用帆布使劲一点点擦去橡胶,像变戏法似的将雨布变成了白色的尼龙绸。第二天,天开始下雨,战士们用红药水将白绸子染红,还有一块则用奎宁水染成鲜黄色。然后用针线将五角星缝在红布上,军官队的战友几乎都过来了,都想看看这面亲爱的五星红旗,都想去缝上一针。
    
    “在轻唱的国歌声中,我听见了哽咽声,自己也忍不住流出了热泪。难友们一个个怀着对祖国的热爱,对祖国的景仰,对祖国的思念,对祖国的忠诚,都去跪着缝旗、吻旗……”张泽石说到这儿也动感情的说不下去了,眼圈已红,“升旗时美军和南韩军都开枪了,我们的三个战友倒在了血泊中。他们付出了鲜血,在巨济岛升起了第一面五星红旗,也更坚决地表达了我们的回国志愿。”随后,张泽石所在71集中营的238名志愿军战俘集体签名要求回国,就又被集体送到了602 战俘营——回国支队。
很多难友被强迫在前胸后背刺上“青天白日”
    
    美军的杜德将军成了战俘的“战俘”
    
    随着中美板门店和议谈判僵持,美方更加紧在战俘营内推行它的强迫战俘背叛祖国的政策。叛徒们在指示下加强了战俘营内的法西斯恐怖统治和对战俘的政治陷害、人身折磨。许多人被强迫在身上刺上了反动标语,在手臂上刺上“反共抗俄”、“杀朱拔毛”,直到前胸后背的“青天白日”,愈来愈多的人被强迫在“要求去台湾的血书”上签名盖手印,甚至被强迫写“绝命书”:“再不送我去台湾,我宁愿自尽……”
    
    1952年5月7日,在中朝两国爱国将士的合作下,爆发了震惊世界的活捉杜德将军事件。五一节刚过,巨济岛地下党给他们的总委会通知:为揭露敌人强迫扣留战俘的血腥罪行,挫败敌人和谈的阴谋,要中国同志立即通过各种手段引诱杜德亲自到战俘营来进行谈判,以摸清他的活动规律和麻痹他的警惕性,便于朝鲜同志顺利完成计划。张泽石所在的“602”归国战俘集中营以致函、绝食等手段终于引来了大兵保卫下的杜德,让他觉得唯有他亲自出面,这些战俘才能停止斗争。
    
    5月7日黄昏,巨济岛美军司令部的詹姆斯少校行色匆匆地开车来中国战俘营接张泽石和老孙,只说奉命将两位送去开各战俘营的代表大会。他们被带到了已活捉住杜德的76集中营。车子开到了目的地,上百名穿着自己改制的人民军军装的朝鲜战友夹道热烈欢迎他们的到来,高呼:“朝鲜——中国!金日成——毛泽东!”张泽石和老孙进去时见到了已束手就擒的杜德,成了战俘的“战俘”。这位“战俘”将军正双臂叠在脑后仰卧在行军床上,大块头的身躯深深陷在帆布里,将军服上衣的纽扣都扯掉了,金色的将军军衔肩章也只剩下了几根线,从肩膀上耷拉下来。代表大会如期举行,各朝鲜战俘营代表轮流发言,列举大量的事实来揭发美军对战俘犯下的罪行。
    
    到了5月10日,杜德终于在《美方战俘管理当局认罪书》上签了字。几天后,张泽石从《星条报》上看到了板门店的中方代表据此向美方代表提出的极为严厉的谴责,美国白宫和五角大楼引起的惊恐和混乱以及世界舆论哗然的相关报道。美方再三捏造中朝战俘不愿 回国的真相,终于大白于天下!
在狱中遭到痛殴
    
    扑在祖国亲人的怀中时,身上只穿着内衣

    6月10日傍晚,18名朝中战俘代表大会的正式代表和一些随行秘书、翻译人员,都被塞在一辆美军装运牲畜的特大型卡车车厢里押往巨济岛的最高监狱。“我下车后,背上挨了一枪托,被呵斥面对墙蹲下,双手放在了脑后。后又在被连踢带打中轰赶进了监狱大门。”当时押送的情形,张泽石至今还记忆犹新。
    
    进门后,看守打开了第一扇木门,让他把鞋脱在门外,趁他躬身往里走,一脚把他踹了进去。张泽石从地板上翻过身来,愤怒地喊:“我抗议你们这种虐待战俘的暴行!”而那个看守只皮笑肉不笑地告诉他在这里没有什么战俘,只有战犯和刑事犯。其后接二连三的打击也随之而来。不久,张泽石就被叫到了一外间的办公室。一个中等个子小白脸的美军少尉让他在一份文件上签字,并说签了就把他放回去。但文件的标题竟是《悔过书》,大意是承认朝中战俘代表对杜德将军非法施加了极大的精神压力和人身折磨,强制杜德在《认罪书》上签了名,承认这是一种犯罪行为,保证今后绝对服从战俘管理当局的命令。张泽石坚决不签,等他走回 牢房时,那个家伙 也跟了进来,一脚将他踢到了墙上,不由分说地左一拳右一拳将他打得前仰后合,后又左右开弓地扇耳刮子。
    
    “我感到嘴里的血腥味,身上到处疼,忍不住蹲下来呕吐,血水、肚子里的食物都吐到了身上,地板上。”刻骨铭心的痛,让张泽石迄今念念不忘。小白脸军官狼一般威胁的眼光,扫过小窗口后离开了。这是张泽石生平第一次挨揍。
    
    一段折磨人的日子过去了,接下来的日子在极其单调苦闷的环境中过去。除了每天一次放风、两次吃饭和晚上听命令躺下睡觉外,其余的时间只能困在那1.6平米的牢笼里呆坐着。
    
    1953年4月,终于传来了和谈双方达成了先交换伤病战俘协议的惊人消息。张泽石这些被押在战犯营的战士,通过地下联络员将他们由战俘变成战犯的经过及揭露美方企图长期扣押他们作为人质的阴谋的备忘录交给和谈代表,要求回国。终于,在阳光明媚的一天,历尽千辛万苦的他们离开了那座充满噩梦的岛屿。“车帮一打开,我们这些憔悴消瘦、形容枯槁,只穿了一身内衣的战俘,不等抓住前来扶持的军医、护士的手就迫不及待地往下跳,一个个扑在亲人的怀中放声痛哭。”
    
    至此,彻底地结束了战俘生涯。历史中的一页已翻了过去,但这段从1951年5月27日被俘到1953年9月6日交换回来漫长的岁月,在张泽石的身心上已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来源:北京青年报

设为主页】【打印】【返回顶部